“阁老的意思是把延绥的兵,借一部分到居庸关以保卫京师。”
朝会过后,永嘉帝在干清宫里召见了谢景修和首辅曹鷃,看了他当场递上来的调兵奏疏。
“是,大同精简驻军,边境又不太平,若是此时北狄见机攻来。
一旦破了雁门关,往东长驱直入,就只有居庸关可以挡住他们。
京师乃我大郑心腹之地,居庸关便如护心肋骨,在此处增防,好比穿上护心盔甲。”
谢景修穿着正红常服官袍,身板挺直,眉目低垂,答得有理有据。
他不能给曹鷃太多思考的时间,只好当着他的面向皇帝请旨调兵,杀他个措手不及。
“确实,护心盔甲……谢阁老说的有理。太师怎么看?”永嘉帝笑吟吟地转头问曹鷃。
延绥的兵是曹党秦卫手里的,调走一部分,对曹鷃肯定不利,但若是调到京师边上增防,那又不一样了。
如果只是“借”,那兵权还在秦卫手中,兵却在京师边上,对他却是利大于弊。
这几年永嘉帝修翼渐丰,越来越不好伺候了,曹鷃明显感觉他和先帝是不一样的,他不是那种有人帮他干活就行的人,他喜欢自己拿主意。
若居庸关有自己能喊得动的人,那便是又多了一张护身符。
如果谢景修是因为上次大同的事情,想用减延绥的兵来报复自己,那只能说这是他的失策。
曹鷃心思转了几转,颤颤悠悠点头,“回皇上,老臣亦是深以为然。谢阁老为了边防殚精竭虑,实乃我大郑之福。”
“好。既然两位阁老都觉得可行,那便照谢阁老的意思办吧。”
永嘉帝满意地点点头,话锋一转,对谢景修关切地问道:“话说阁老今日瞧着略有些憔悴之色,可是最近遇上了什么烦心事?”
(我知道你扒灰的事了,你黑眼圈是不是因为自己扒灰暴露了)
来了!
谢景修抬起眼帘,平静地看了永嘉帝一眼,“劳皇上挂心,圣恩隆眷,臣惶恐。不过是些家中小儿女的俗务,不足招圣虑。”(我扒我的灰不用你瞎操心)
“哦?朕前段时间听到一个坊间传闻,说是次辅得了相思病。
据朕所察,那段时间谢阁老确有郁郁之色,前几日忽而又见阁老一扫尘霾,神采奕奕,容光焕发,想必是心病得解,如愿以偿了?”
(你先前郁闷是不是因为暗恋儿媳,后来精神了是不是因为睡到了儿媳)
永嘉帝面带笑容,注视着谢景修的眼神看似关心,却又仿佛掺杂了一丝冷冽。
“嗯”
曹鷃不动声色看了谢景修一眼,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皇帝突然开始问起谢景修的相思病,永嘉帝向来对臣下的私事兴趣了了,从不过问,而且谢景修这种人和带发修行的和尚差不多,哪里来什么相思。
谢景高高抬起双手交叉于面前,对永嘉帝行揖拜之礼,郑重地回答他:“回禀圣上,孟子有云,“山径之蹊间,介然用之而成路;为间不用,则茅塞之矣。”臣苦于茅塞之心,只因此路无人愿用,臣亦不敢行。
却发现,溯洄从之,道阻且艰,不若顺流而下,随心而为,虽有所失,亦有所得。世情皆梦幻,复作如斯观。”
(我开始也不想扒灰,这种事太丢脸没人愿意干,但是发现硬忍着不扒灰又艰难郁闷,还是放纵自己来得轻松苏服,虽然我变成了扒灰人渣,但我得到了美人。
世上情爱都是梦,横竖就是这么回事,皇上您爱咋咋地。)
“嗯”
这段话把曹太师更是听得一头雾水,但最令他惊讶的是,那个“次辅得了相思病”的谣言谢景修居然没有否认,竟是真的。
这一次他把目光转向了面带笑意,眼神变换莫测永嘉帝。
“嗯……”永嘉帝不置可否,抬手用食指指节蹭了蹭下巴,看向谢景修的目光若有所思。
“既有所得,那必是阁老所求之物,倒是要恭喜阁老了。既如此,何以今日眉间又起隐忧?”
(原来你是真喜欢颜凝,既然扒上灰了你干什么睡不着,是不是怕被我从锦衣卫那里知道)
“嗯”
曹太师又看向谢景修,皇帝看来是盯上他了,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得罪了永嘉帝。
今天尽是送命题,谢景修越发觉得永嘉帝对颜凝十分看重,为了她不惜追着逼问自己这个次辅。
“微臣这是风雨不怜黄花瘦,急煞阶前掌灯人。”(有人对我家颜凝不好让她难受,睡不着是因为担心她,老头意思是怕被皇帝从锦衣卫那里知道的不是我是废凝,我这是担心她才生的黑眼圈,当时皇帝没想明白。)
“嗯”
曹鷃相当郁闷,今天这对话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,本来以为可以吃个瓜,这两人你来我往却尽是些哑谜,每句话的意思都懂,连在一起却不知道在说什么,到底谢景修是有了什么了不起的艳遇,值得皇帝和他讨论半天?
这一次皇帝终于皱起眉头,若说颜凝是黄花,那谁是风雨呢?
难道是她那个绿帽丈夫谢衡?他不再继续纠缠这件事,敷衍了两句就打发了这两人,反应和谢景修料想的一模一样。
因为担心颜凝,想来想去永嘉帝觉得还是应该让人悄悄把她叫进宫来亲自问个究竟。
没想到她倒借着荣亲王的名义自己先找上门来求见了。
“民妇颜凝叩见皇上。”
颜凝跪在永嘉帝面前,仰头期盼地看着他,脸上写满了“快问我”三个字。
永嘉帝坐在椅子上,双手撑着膝盖,身体前倾,探究地眯起眼睛观察了她一会儿,而后靠回椅背,皱眉问她:“阿撵是不是胖了?”
“嗯”
颜凝呆了呆,摸摸自己的脸狐疑道:“不会吧,中秋皇上不是刚见过我吗?这才过了两天功夫,哪里就能看出胖了。”
永嘉帝手肘搁在桌上撑着头,斜眼看颜凝,“俗话说,心宽体胖。人一开心,脸就显胖。”(意思是我看你是扒灰扒得太开心了)
又来了,贵为天子,为什么不好好说话,一定要阴阳怪气兜圈子呢?
“皇上没什么要问我的吗?”颜凝对这位日常笑里藏刀的皇帝早已免疫。
反正他聪明,绕弯弯肯定是绕不过他的,不如直接开门见山,省时省力。
“是你来面圣,又不是朕召见你。”(已经知道答案,不需要问你)
“皇上不生气吗?”
“生什么气?生谁的气?”(不想说这事)
好累,和这人说话好累,颜凝低下头去,叹了口气。
“皇上,我能起来了吗?”
永嘉帝和善地笑笑:“祁忠,给阿撵搬个小凳子过来。”(你不懂事,人没长大)
“皇上,阿撵已经不是稚童了,要坐大人椅子了。”
颜凝一脸生无可恋,委屈巴巴央求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祁忠:“公公我给我把大椅子吧。”
祁忠看永嘉帝笑而不语,便顺着颜凝,笑眯眯地给她搬了一个大圆凳过来。
颜凝垂着头,自顾自无精打采地说道:“谢谢公公。皇上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我……”
“阿撵。”永嘉帝挥手打断她,“你先告诉舅舅,你这几日有什么烦心事?”(不想听,别说了,最近谁欺负你了)
“啊?我……我没什么烦心事啊。”颜凝有点莫名其妙,但是这个永嘉皇帝是不会无的放矢的。
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,答道:“我现在最烦心的就是担心您生气,担心我的错连累了旁人。”
“哦。”永嘉帝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骂谢景修,搞了半天这个“风雨”说的是他,不就是锦衣卫抓到了他们奸情吗?
自己这个当皇帝的还一句话都没说呢,怎么就“不怜黄花瘦”了,简直岂有此理。
“朕没生气啊。朕乃一国之君,管的是天下大事,什么旱灾水灾,什么边防打仗,什么贪赃枉法,什么水利农桑,什么通运河开海禁他国邦交蛮夷教化平叛革新,阿撵你刚说朕要为什么生气来着?”(没空理你扒灰的破事)
颜凝看永嘉帝挂着一副“你那点芝麻绿豆破事我看不上”的鄙夷笑容,心想你要不是皇帝,我一定把你摁在地上往死里揍。
她越是满脸忿忿,敢怒不敢言,永嘉帝越是来劲,对着颜凝东拉西扯含沙射影冷嘲热讽了大半天,茶都灌了好几杯,才心满意足放她回去。
“阿撵,你虽然有点傻气,但舅舅不会看不起你的,天塌下来有舅舅给你撑腰,尽管放心。”
颜凝临走前,尽了兴的永嘉帝终于说了半句好话,可惜这时候她已经又累又烦,只想插上翅膀飞回家,其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了。
她回到家里,感觉自己明明也没做什么,却有一种精疲力尽的疲惫感,想到公爹每天都要上朝和这么个人议政,得替他干活,得应对他挖坑刁难讽刺,还得揣摩他的心思讨好他,真是太可怜了。
想见爹爹,想和他这样那样来抚慰自己疲累的心。
原来无人知晓的时候,她还能忍着相思等到入夜才去私会公爹,如今匪石院里人尽皆知,她哪里还管得住自己?
勉勉强强用完午膳,索性厚着脸皮对青黛交代了一声,便抄家里小径往主院去了。
匪石院里立刻就有小丫鬟把她带去书房,告诉她老爷今日回府后吩咐了,二少奶奶一来就带去见他。
颜凝敲了敲门,娇声招呼:“爹爹,是我。”听到谢景修一声威严的“进来”,便轻轻推开门,拾起裙裾跨了进去。
“爹爹,我好累……”
她刚想撒娇,却看见书房里除了谢景修之外还坐着一个人,正是谢衡的老师裴蕴之,吓得整个人僵住,话说了一半愣在哪里,瞪大眼睛一脸不知所措。
“阿撵既不早起也不劳作,怎么会累,我不信。”
谢景修微微一笑,走过去替慌了神的颜凝关上门,牵着她的手往房内走。
把小颜凝吓得一声也不敢出,僵着脸低头盯着公爹握住自己的手,想抽回去又没这胆量。
到了里面她迅速瞄了一眼挂着浅笑站起身来对她行礼的裴蕴之,看到他略有深意的眼神小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,慌忙欠身福了福羞耻地垂下头,不好意思再多看他一眼。
“阿撵先坐下等着,我与裴先生还有事没说完。”
为什么要我在这里听你们说话,我其实真的可以等你们说完再找你的!
还有爹爹你的手能放开了吗,这是生怕我们扒灰的事知道的人太少了,想让奸情人尽皆知吗?
颜凝只恨眼神不能精准地传达她内心的这些咆哮,万般痛苦地望了谢景修一眼,可谢阁老看到儿媳的复杂目光竟然把她的意思领会了大半,温柔地?
笑了笑放开了她,回到书桌边上对裴蕴之继续说道:“曹党的军队放到京师边上,他非但没有想要避嫌,反而一口答应,皇上心里这根刺又扎得更深了。”
“此招妙极!大人一箭三雕,令裴某五体投地。如此一来,一朝开战,便是曹太师的死期了。
皇上想必也明白大人苦心,国事为重,自然不会为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节苛责大人,如此一来另一件事情或许也有望解决。”
谢景修点点头,“希望如此,要解决那件事,必须得求皇上助力……”
他话音一顿,忽然转头望向正听得一脸认真,思索他们对话内容的颜凝。“阿撵今日去宫里,和皇上说什么了?”
“嗯?”没想到话题突然丢到自己这儿,颜凝怔了怔。
随即皱起眉头摇摇头:“他什么都不让我说,根本不给我开口,就……就夹枪带棒地讥讽了我一顿。”
“哦?”谢景修和裴蕴之对视一眼,永嘉帝的意思他们心中已经了然,又一齐看向颜凝:“那他是怎么说你的?”
“总归不是什么好话,说我什么心宽体胖,说他要忙着管天下大事。
反正我觉得意思就是我的事他知道,但他不想理,不过他最后说我虽然是个废物,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会关照我的,让我不用担心。”
谢景修听了背负双手,低下头去一脸好笑的样子,随后又对裴蕴之笑道:“你看,我说这事没什么打紧吧。衡儿那边,就劳烦裴先生了。”
裴蕴之似乎叹了口气,点头应下告辞离去。
颜凝长吁一口气,终于放松下来,苦着小脸嗔视谢景修:“爹爹这是想把咱们的事昭告天下吗?”
“哈哈哈,那倒也不至于,怎么?阿撵更喜欢偷偷摸摸的?”
没了外人,谢阁老就可以放手和儿媳妇打情骂俏了,他振振衣袖坐了下来,笑吟吟地示意颜凝过去他身边。
颜凝看他一身黑缘龙胆紫仙凝隐纹古香缎大氅,内衬白缘星灰直裰,戴着黑色东坡巾,沉静的深色衬得他清雅端庄似谪仙,不沾一点一滴的世俗污浊。
偏偏这么个神仙样的美人爹爹,关起门来却花样百出,把她弄得霜打梨花,神魂颠倒。
“爹爹真好看。”她不自觉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。
谢景修一怔,却转开脸,微微低头弯起嘴角,面上笑意盈盈,神态温润可亲,把颜凝看得心脏如小鹿乱撞,羞羞答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,嗲嗲地轻声叫他:“爹爹……”
“咳咳。”谢景修不知怎么,面上竟有些发热,也不抬头看颜凝,只含笑捏了捏她小手,故作正经地说:“不许白日宣淫,我们好好说会儿话,别每次一见面就撒娇求欢。”
“额……”
颜凝十分冤枉,心想我就叫了你一声,怎么就“撒娇求欢”了?
她有些不高兴地抽回手,在公爹抬头看她时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近细看,“爹爹瞧着气色不怎么好,是不是累了?要不要先小憩一会儿?”
谢景修注视她忧心忡忡的清澈双眸,心里暖意丛生,隐忍再三,终究还是把她抱到了膝盖上,往她白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抱怨道:“你怎么老是爱招我。我倒是想眯一会儿补个觉,可总不能丢下我家小阿撵自顾自睡大觉吧。”
“那有什么关系。”颜凝甜甜一笑,拿起公爹的修长白净的手,像小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,“爹爹去罗汉床上躺一会儿,我就在边上看看书,陪陪您,人家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。”
完了回过神来,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了不得的话,好像已经厚着脸皮以公爹的妻子自居似的,连忙改口:“啊,不是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谢景修看她慌乱的样子戏谑笑道:“你就是想嫁给爹爹,你敢说不是?”
他把红着脸说不出话的小颜凝腾空抱起,走到罗汉床边放下,随手拿了本《太平广记》塞到她手里。
除了巾帽解开凝氅只穿着直裰侧躺下来,一身浅浅的灰色让颀长的谢阁老看上去特别干净文弱。
颜凝摊开薄毯盖在他身上,看公爹没枕头,就拿两个靠垫放在靠背上,抬起他的脑袋自己坐在床头,让他枕在她腿上,自己就靠着身后的靠垫看书。
谢景修枕在小情人细软的大腿上,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少女体香,整个人都惬意至极。
“哈哈,想不到我谢某人有生之年,竟也有横卧美人膝的艳福。”
“是啊,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让什么人枕着我的腿睡觉呢。”
颜凝点头感叹,只是说的话太过不解风情,傻里傻气地令谢阁老相当失望,心里暗暗“啧”了一下,闭上眼睛对颜凝说:“阿撵想问什么就问吧,爹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