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——
学院图书馆的壁钟发出悦耳的机械音,斯卡蒂也合上了笔记,然后将教科书叠在一起,伸了个懒腰。而劳伦缇娜就坐在书桌的另一边,手中拿着关于概率学的厚重书籍。
一般来说,劳伦缇娜的聪慧让她看课本时也能像阅读小说一般轻松,可今天,她眉眼之间确实有股淡淡的忧愁。斯卡蒂拿着水壶吸了两口,最后还是决定开口询问,不然她一定会想一整天。
“遇到难题了?”
斯卡蒂的问题换来了一个白眼,劳伦缇娜合上书本丢在一旁,抬手搓揉着自己的眼睛。
“怎么会…”
“那是…?”
重新放下手的劳伦缇娜看了过来,斯卡蒂看着那人眉眼舒展,逐渐露出了浅笑。
“你真是话不多,但是格外敏锐嘛,上次因为没吃饭而饿的手抖都被你看得一清二楚。”
斯卡蒂耸了耸肩膀,然后将沉重的教科书推进了背包中,放在地面。对方也很熟悉斯卡蒂的性格,因此叹了口气,然后将那本教科书的封面展示给斯卡蒂。
“战术制定课程中的概率分析课。”
“嗯哼,我也学过。”
“我说啊…斯卡蒂,不觉得概率是很残忍的科学吗。”
斯卡蒂对面坐着的少女将书本放在桌面,仿佛在触碰魔典一般用手指抚摸过封面标题的印字。她一直跟不上劳伦缇娜的思路,这次也一样,不过对方并不是爱卖关子的人,所以她也没有急着追问,而是捧着水杯慢慢吸了一口。
“概率教会了我们收益对比,分析成功率,这当然对战术和计划有很大帮助,但是…”
银色的睫毛向上扬起,那双炯炯有神的红眸笔直地看向了斯卡蒂的眼睛。
“我们得为了最大的利益去放弃很多事,去放弃那些有一线可能的奇迹。”
“我们得变得理智,变得冰冷…”
“变得残忍。”
劳伦缇娜断开了视线,转而望向图书馆窗外一望无际的漆黑,试图从那深渊中寻找答案。
“我们,真的要变得残忍吗?”
滴——
滴——
滴——
“哈啊——!”
生命再次回到了斯卡蒂体内,她从朦胧的梦中一下子惊醒,挣扎着坐起了身子,导致大量丝线从她身上断裂,周边莫名传来无数短促的尖响。一片混沌的大脑逐渐将事物理顺,她失去的感觉再次慢慢复苏。
嘴唇干裂,喉咙沙哑,浑身上下都说不上地在散发着疼痛。
“水…水…”
斯卡蒂抬手捂着额头,试图让断线了不知多久的理智重新连回现实。很快,一个透明的水杯便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。
没有多想,干渴到极限的女人急忙伸手抓过杯子,将其中的凉水疯狂倒入口中。冰凉的液体润湿了她的嘴唇,激活了她的喉咙,但让她差点呛到。凉水下肚后,斯卡蒂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,她正躺在某件医疗室的病床上,那些刺耳的警报来自周围稀奇古怪的仪器,不过它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。
“终于清醒了吗。”
熟悉的声音引得斯卡蒂别过头去,一双血色的眸子眨了眨,流露出的关切甚至让她有点难堪。华法琳医生正坐在病床边上,抱着双臂,黑裙下叠着腿。看到斯卡蒂的目光,那关切很快就变成了微妙的责怪。
斯卡蒂暂时不想回答,她换了一只手试图拿着杯子递给对方,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包裹在石膏下面,只有五根指头能够移动自如。无奈,她只好侧身用右手将杯子递了回去。
“劳伦缇娜…呢?”
“你可知道,要不是你们深海猎人的命硬,换做一般人早就死了,或是留下永久的脑损伤。”
接过杯子的医生将其放在一旁,然后回到了自己抱起双臂的姿势。
“等我们找到你的时候,你几乎已经死了,再加上全身上下都有伤痕,左臂裂缝骨折。不知道的还以为整合运动偷袭你了一样。”
“劳伦缇娜呢?”
这次华法琳没有继续说话,只是笔直,甚至有些厌恶地看着斯卡蒂的眼睛。斯卡蒂不自觉地挪开了眼睛,看向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臂,也不愿再去面对那逼人的审问。
光亮的医疗室中如此的清冷,一切看上去都是灰白色的。新鲜的冷风伴随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吹在斯卡蒂侧脸,让她吸了吸鼻子,等着医生开口。
“出逃了。”
过了良久,医生才做出了回答,表情无奈的像是想要放弃。她交叉的手臂松开,抬手抚上自己前额的刘海,靠在椅子上扬起了脑袋。
“两天前,幽灵鲨慌慌张张地来了医务室,告诉我们你死了。在我们混乱,组织人手开始对你展开急救工作的某个时间点,她就这么消失了。”
听到医生的陈述,斯卡蒂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,拉开自己病号服的领口看下去。果然,那条她视为宝物的金项链消失了,她急忙抬起头四处搜寻。在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劳伦缇娜拿走后,她猛地抬起身体,身上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疼痛。
“我们已经展开了搜索,毕竟绝不能放任幽灵鲨到处游——哎!你干嘛!”
小个子医生一下子从座位里弹射起来,用上全身的力气试图把斯卡蒂按回床上。可是娇小的血魔力气哪里比得上深海猎人,就算她几乎将整个身体压上去,斯卡蒂还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单手撑开,然后坐在了床边。
头晕让斯卡蒂摇晃了下,她抬手按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,几乎是闷哼着回应了仍然在努力的医生。
“去找她。”
“开什么玩笑!?你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吗?过度缺氧导致全是器官已经开始衰竭,就算你体质特殊,现在也不能擅自行动,医生命令!”
斯卡蒂意味深长地看着将她往床上按的医生,用眼睛告诉她自己总会找到办法。终于,那双冰凉的灰手离开了她的肩膀,垂在了白大褂的两侧。
华法琳一直不是热心肠的人,斯卡蒂很清楚。她现在的反应,完全是对医生这一使命的责任感,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对朋友的劝告。但是斯卡蒂无言的反抗彻底让医生失去了耐心,叹了口气坐回了椅子里。
等华法琳再次开口的时候,她的声音又回到了平淡,仿佛接下来的问题只是在做医患问答而已。
“你一定要这么做吗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几乎对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,为什么这么执着幽灵鲨?”
斯卡蒂短暂地沉默了一下,组织了一下语言,然后重新看向神情淡然的医生。
“我从学生时期就喜欢上她了。”
“痴情到现在?”
“不是。或者说,我其实明白,劳伦缇娜…对我的喜欢之停留在了友情的层面,挚友。”
华法琳浅哼了一声作为回应,随后静静地等待斯卡蒂把自己理顺,她站起身检查了一下挂在床头的点滴,然后又为斯卡蒂倒了一杯水递过去。斯卡蒂将其接过捧在手中,垂头看着那引起小圈波纹的透亮液体。
“我曾经重视之人,或是珍贵之物都消失在了海沟的深渊里,久而久之,我或多或少地将他们遗忘了。比如,我现在都想不起自己在阿戈尔的住所门牌号,或者朋友们的脸。”
“似乎每分每秒,都有一部分的我,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溜走了。”
说到这里,斯卡蒂抬起右手抿了一口凉水,将目光落在右手的手背上,她应当记得清清楚楚,但是记忆却是一片空缺的伤疤。她不记得这条伤疤是如何留下的,就如身上大部分的痕迹一样,每一处都是她一生苦斗留下的丰碑。
“唯独从那个时代就一直光鲜亮丽的,是劳伦缇娜。我不曾遗忘她的半点…虽然听起来有点尴尬,但是我…确实爱到忘我。”
“唯一让我说得出爱的存在,劳伦缇娜…我曾经也想过,如果我没了她会怎么样。说来你可能不信,结论很显而易见:不会怎么样。”
斯卡蒂将手翻了过来,然后收紧手指,似乎在试图去握住劳伦缇娜的纤长的指尖,随后慢慢抬起头,然后靠进背后松软的枕头靠垫里,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的光源。
在华法琳关掉那些医疗仪器后,房间里就静的可怕,只有斯卡蒂开口的时候才有些响动,她甚至都不知道一旁的医生还有没有在听,灰白色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视线,她也懒得去将其拨开。
“每个残破的世界中都有那么一朵盛开的花,是所有希望凝聚在一起,它才能勉强生存。那么,如果这希望之花也随着世界死去了,剩下的是什么呢?”
“绝望,堕落,以及最终的失败。人们将变为躯骸,任何事都不会那么重要了。放弃战斗,逃跑,不再去努力,不再去抗争。”
平淡地念出自己内心的斯卡蒂无力地侧过头,看向坐在一旁,看上去莫不在乎的华法琳。她明显感觉到自己露出了笑容,可是很快,热而湿润的液体就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痕迹。
“幸存下来的会变得理智,冰冷,会变得残忍。”
说到这里,斯卡蒂侧头,看向仍然坐在椅子里抱着双臂,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医生。
“医生…劳伦缇娜就是我的干枯世界中,最后一朵有色彩的花了。”
华法琳的嘴唇蠕动了一下,随后站起身,从一旁的台面拿起了斯卡蒂的个人终端,再拽起她打着石膏的左臂,用指纹解了锁。斯卡蒂莫名地看着华法琳在终端中操作了几下,然后将其一把扔在了她的病床上。
“大约五个小时前,我们找到了她。幽灵鲨坐标定位于一个高危废墟,那里是巨型源石怪物的巢穴。”
“喔…”
“因为废墟的地形,以及情报的不足让搜索救援极度困难,不过,罗德岛方面已经凑齐了一只精英队伍准备突入废墟。虽然幽灵鲨干员战斗能力超群,但是在那样的地方存活到现在的概率,很低。”
“我还是得亲自…”
这次,医生没有再阻止斯卡蒂爬起来,眼看着她将那些针管与传感线从身上扯下来。斯卡蒂刚想开口询问华法琳自己的装备与武器在哪,她就在病房的角落里看到了被整齐堆叠在一起的装备。
斯卡蒂从床上下来,脱下了病号服并将其扔在床面,然后开始穿戴自己熟悉的装备,她惊讶地发现,这些常用的作战服与武器一些被精心维护过,而另一些则是干脆做了升级。穿到一半的斯卡蒂回头看向华法琳,但是对方根本没有透露的意思。
而更重要的是,斯卡蒂在衣服下找到了自己那条金色的菱形挂坠。她将其握在手中贴在心口了一小会儿,才重新挂在了脖子上。冰冷的金属物贴着她胸口的皮肤,让她下定了决心。
“我不想变得残忍,医生。”
“我猜也是,所以。”
华法琳从白大褂中掏出了一把金属物件,那是罗德岛单人快艇的钥匙。斯卡蒂背好了大剑,重新戴上了三角帽,然后走了过去试图从医生手里接过钥匙,对方稍微犹豫了一下,最后还是将其放在了斯卡蒂的手心中。
“等一下。”
准备启程,与华法琳擦肩而过的深海猎人被叫住了,她重新转过身,看到对方手中多出了一只标签被撕下来的注射型镇静剂。斯卡蒂垂头看着那巴掌大的注射器,劳伦缇娜双手缠绕她脖颈的触感再次袭来,以至于她下意识地抬起手,触碰自己仍然留着淤青痕迹的脖子,然后将镇定剂连同一起,塞入了自己的口袋。
随着一阵尘土被吹开,悬浮快艇平稳地降落在地面,伸出支架挺好。一双皮靴探出,踩在了毫无生机的大地上。斯卡蒂翻身从快艇下来,将放在储物箱里的三角帽拿出,拍打撑开后扣在头顶。她将钥匙从启动器上拔下来,本来下意识地想塞进自己大衣的口袋,但是她想了想,还是将其扔进了储物箱里。
斯卡蒂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废墟,漫天乌云密布,在破败的城市上投下了阴影。与大多数城市的废墟被自然吞噬不同,这里的场景更加令人感到悲哀;大量的源石突刺像利刃一般穿透结实的楼体,荒芜的大地上除了碎石与残骸,没有一丁点生命的痕迹。
不少源石生物或因源石变异的怪物野蛮地游荡在阴影之下,把这地狱一般的地方当作自己的巢穴。斯卡蒂靠在快艇上,从大衣口袋中摸出烟盒,手腕抖了一根出来,叼在嘴里,然后再次探手去摸索自己的打火机。
口袋深处,指尖最先触碰到的是圆柱形的金属物体,下面才是金属点火机。斯卡蒂将两者都拿了出来,先用打火机为自己点上了一根,然后低头凝视着那镇定剂。
无力的绝望如巨石一般压住斯卡蒂身体的感觉还历历在目,她曾经引以为豪的体力与技巧在这小小的药剂面前不值一提。
想必,劳伦缇娜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。
深吸一口烟,斯卡蒂缓缓将雾气吐出,享受尼古丁在自己肺部扩散开来,流入自己的血液。但就算如此,她的心脏仍然砰砰作响。说实话,她根本没有计划,制定战术一直不是她的强项,就连学院时期她考试都是及格的边缘。
充满腐败与源石味道的风吹起了大量烟尘,她眯起眼睛低下头,让帽檐挡下了大半,可惜的是那根维多利亚香烟的苦涩香味变了味道。斯卡蒂手指松开,让烟头落在了地面,紧跟着便是那根注射器。
皮靴高抬,然后猛地落下。金属与玻璃碎裂的声音让她心情愉悦了不少,她将剩下的半包烟和打火机也一起留了下来,然后猛地将左手握紧,缠在手臂上的石膏应声碎裂。放在驾驶座旁边的大剑被背在了她身后,斯卡蒂望着那阴暗的废墟,开始迈步向前。
绝不回头,决不放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