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凝几乎是小跑着奔回住处的,一回院子就扑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,青黛杏冉怎么问她都不肯说。
谢景修下午回来瞧见她两眼通红,蜷缩在床里恹恹地不肯说话,一查她今日行踪,就知道是在大儿子那里受了气。
让林善礼悄悄喊了两个大房的下人略略一审,便把长子与颜凝说了些什么全都问了出来。
谢慎这人,性子宽仁忠厚,但认死理,从小读的是圣人之书,学的是君子之道。
如果说谢景修是满口仁义道德,那他就是满脑子仁义道德,是家里最真的一位真君子。
这也正是谢景修把他丢在翰林院做编修,在官场上从来没想过要用这儿子帮手的原因。
他绝对无法接受家里有公媳私通这种违反伦常礼教,伤风败俗的丑事,会为难和离后的颜凝可说是情理之中,丝毫没有令谢景修感到意外。
查清了始末的谢阁老坐到床边,把颜凝硬扯起来抱在腿上紧紧搂住,沉声问她:“阿撵哭得那么伤心,这是后悔了?”
“我才不后悔,我也不走,我偏要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这儿。”
颜凝的倔脾气比谢家的人有过之无不及,连谢景修都从来不敢硬逼她,听到她闷闷不乐地说出这么可爱的负气话,心里喜欢得不行,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笑道:“看来阿撵这辈子是赖上爹爹了。你别担心,会有一天名正言顺的,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弄走。”
小颜凝点点头,虽然心头有阴霾,但公爹一张嘴不欺负她的时候一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张口就来,情意绵绵动人心魄,三两句就能让她雨过天晴,眉舒颜开。
两人依偎在一起缠绵缱绻,如胶似漆,半刻也分不开。
谢景修要处理的从来都不是颜凝,而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好儿子谢慎。
“即便尚未拜堂,阿撵既然是我认定的人,那就已经是谢府的女主人了,以后不要自降身份去听小辈训话,他与绥姐儿一样,该喊你母亲才对。”
谢景修说到长子时态度冷淡,口气不虞,颜凝生怕他又对另一个儿子发脾气,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劝道:“若爹爹能把大少爷说通自然好,说不通也不必强求,本来就是我们理亏,总不好强词夺理做实了自己霸道昏聩的恶名。
我横竖都出了那么多次丑了,原先纠缠爹爹便是我一意孤行,大少爷说两句并不能将我怎样,爹爹不要为了这些小事伤了父子之情。”
“呵,你帮着他说话,他却要赶你走,辱骂你,是他不讲父子情,怨不得我。”
老头就很难哄,本来应该是他来哄自己的,现在却要颠倒过来去哄他……
颜凝叹了口气,无精打采地说:“总之爹爹别为了我去责骂大少爷罢,我也不想做这恶人,二少爷才挨了您一顿好打,总是吵吵闹闹的家里不太平,风水都要不好了。”
“关风水什么事?”谢景修听得好笑,可颜凝这么说也有道理,“我知道了,不打骂他就是了,但是话还是要说清楚,不然只怕他忘了谁才是谢府的当家人。”
当晚他就把家里人召集起来一同进晚膳,让颜凝坐在他身边,俨然一家主母。
谢衡从梁剑星处得知颜凝为他们说过话,心存感激,对她和颜悦色没半分不尊重。
谢绥本就与颜凝交好,现在家里能得她这个“统统和我没关系”的谢大小姐一个真心笑脸的只有颜凝。
余姨娘从不明着得罪人,在谢老爷面前对颜凝客客气气,完全把她奉作谢家夫人。
只有谢慎全程冷着脸。江氏坐立不安,生怕丈夫因为得罪颜凝被公爹责骂。
谢景修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,忽而转头对颜凝微微一笑,“阿撵不是说想要给我夹菜么,怎么不见你夹?莫不是哄骗我的。”
颜凝一愣,已然猜出他的用意,随即粉着脸低下头去小声道:“爹爹若不嫌弃,我就给您剥几只虾吧,今日的白灼竹节虾吃着特别新鲜爽嫩。”
“好,那就有劳阿撵了。”谢景修看着颜凝浅笑盈盈,“不过你已经不是谢家儿媳,不必再喊我爹爹。”
颜凝娇羞地点点头,“是,阿撵知道了。”
“真知道了?那你说说,你应该叫我什么?”
为什么这个时候穷追猛打地问嘛,颜凝即便知道公爹是故意做给家里人。
尤其是谢慎看的,但在全家人面前这样打情骂俏也太羞人了。
她羞答答地看了谢景修一眼,不确定地说:“叫……叫老爷?”
“嗯……”谢阁老低头喝了口汤,稍稍沉吟了一下子,不怎么满意地说道:“也不是不行,总觉得差点什么,不够亲近。”
什么叫不够亲近,大庭广众的你想怎么亲近,老头子要拿捏你儿子为什么要拿我开刀?真的好讨厌!
她涨红了脸,吞吞吐吐,“那就叫……叫……雁……雁行。”
娇嫩软糯的声音像修毛拂过心头,谢景修感觉心脏似乎漏跳一拍,碍着人多,什么也不能干,只好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擦了擦嘴,干咳了两声稳住自己骚动的心,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“嗯”了一声,多一个字都不肯给。
他越是装,颜凝越是羞臊,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,老不正经的真该锤死。
其他人都鸦雀无声,眼睛偷偷看着他们两,假装闷头吃饭,谢景修浑不在意地继续说道:“花晨月夕那里,姨娘都已经安排修缮整理好了,以后那边就是你的院子,你挑几个看得上的丫鬟婆子一起住进去吧。
阿撵若是不喜欢现在的名字,也可以换个新的,我明日写好让人重新做了牌匾换上去,你想叫什么?”
颜凝一边剥虾,一边稍稍侧头思考,然后把剥了壳的虾肉放到公爹碗里甜甜笑道:“一凝冲天?闲云野凝?云心凝眼?凝立鸡群?”
“额……”
一屋子人都顿住手中的筷子,齐齐抬头注视颜凝,满脸惨不忍睹之色。
“阿撵是没读过书么?”谢景修挂着个似有似无的浅笑,好整以暇地用筷子把那只虾送进嘴里,慢条斯理嚼了几口咽下去后又皱眉道:“你说谁是鸡?”
被公爹阴阳怪气讥笑的颜凝心里很有些不服气,“那爹爹说叫什么。”
“谁是你爹爹!”谢景修板着脸斥了一句,颜凝抿抿嘴,把第二只虾丢到他碗里,擦擦手,不剥了。
“虹晕贯帘,星球攒巷。流悬黎之夜光,缀随珠以为烛。就叫“随珠苑”吧。”
(前两句形容珍珠,后两句说与和氏璧齐名的稀世珍宝夜明珠——随珠,简而言之“我放宝贝的小院”。)
小颜凝想了想,脸颊晕红,轻声“嗯”了一下,不再腹诽公爹了。
一桌子人看谢老爷毫无顾忌,当着众人把曾经的儿媳当做妻子一般对待,说起话来还眉来眼去脉脉含情地,一个个都各怀心思,最最愤慨的就是谢慎,慑于父亲威严,敢怒不敢言,一顿饭如鲠在喉食不知味。
现在谢景修已经把话公开,让颜凝住谢家主母的院子,吃饭也坐正妻之位,称呼也改了,还很亲昵,他再去赶颜凝,就是挑战父亲权威,和父亲对着干了。
但他从小学的礼义廉耻君子节操,不容许他接受这样龌龊污秽的事情,就算被父亲责骂,他也一定要据理力争,与他一辩黑白,好教为女色所惑荒淫无道的父亲回心转意。
即便江氏再三劝阻,他还是以赴死的决心,鼓起勇气在次日午后去匪石院找父亲理论了一番。
书房里有只浪鸟,颜凝一见它就愁眉苦脸地不高兴,谢景修陪她说话吃果子点心,便多在花厅里不再去书房。
“今日收到大同军报,北狄似有异常动向,他们原本常用马匹来关内换大郑衣粮用具,这段时间却少了很多,说不定在集结人手备战。”
说道战事,谢阁老眉宇之间总有隐忧,他是兵部尚书,打起仗来责任全在他身上。
他一手背在身后踱步到椅子边坐下,振振衣袖,举杯喝了口茶。
颜凝走到他面前甜甜一笑,“那岂不是得恭喜爹爹了?只要一打仗,秦卫驻扎在居庸关的兵就必须去大同增援,曹太师与皇上必然有一番拉扯,皇上不会再错过这次机会,一定会趁势收拾他,再借着军情打压曹党,爹爹升上首辅之位指日可待。
爹爹若能扳倒曹鷃这个大奸臣,不是可以名垂青史了?”
谢景修听到颜凝娇滴滴地一通马屁,心中大悦笑逐颜开,“说得好,我就喜欢听这样的吉祥话。”
一边说着一边还竖起食指对颜凝点了点。
颜凝看他高兴得连兰花小指也竖起来了,忍不住掩嘴而笑,又歪着脑袋加了一句:“那……爹爹长命百岁。”
“哈哈哈,阿撵吉祥如意。”谢景修眉开眼笑地拉过颜凝小手,让她坐下。
“小嘴这么甜,怎么平时都不见你多说几句好听的。”
云素端了盆红红的冬枣进来放在案几上,谢阁老素来爱吃枣子,又被颜凝哄得心情极佳,看到冬枣就冁然而笑,取了一个先递给颜凝。
颜凝刚要伸手去接,却听丫鬟通报大少爷谢慎来了,谢慎紧随其后昂首挺胸地大步走进花厅。
谢景修面色一变,看向儿子,方才的笑容瞬间消失到无迹可寻,手里一收,把递给颜凝的冬枣又拿了回去。
“父亲……”谢慎只向谢景修一人行了礼,看了看颜凝并没与她招呼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谢景修语气冷淡,也不正眼看儿子,低头端详了一下手里的冬枣,放到嘴边“咔嚓”咬了一口,不知是太酸还是怎样,皱起眉头一脸嫌弃,反手往案几上一丢,缺了一块的冬枣滴溜溜滚到一旁,房间里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。
“我有话要与父亲说。”谢慎憨直,看到父亲明摆着不见待他,也不愿退缩。
谢景修抬起头来,冷着脸漠然注视长子,右臂搁在案几上,手指轻扣桌面。
“还没长熟的枣子,就敢登堂入室拿给人尝,金玉其外败絮其中。
看着一副好模样,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苍松翠柏,冰壑玉壶,其实里面尽是些磕牙的酸肉。
这吃的果子,长熟了才有点用处,没熟的还不如尘垢粃糠,不过是墙上泥皮,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好。”
颜凝忍着笑低下头去,心里“呜哇”地一下感叹公爹这张嘴,阴阳怪气损起人来不在永嘉皇帝之下。
可怜的谢慎一句话还没说,就被老头子含沙射影地鄙薄了一通,句句都在讥讽他自命清高没本事没脑子没用不自量力。
现在再说什么道理都会显得他像个笑话,偏偏谢景修阴冷的眼神又看得他心里发怵,根本不敢扯开嗓子和老头子理直气壮地干一场。
愤愤地站了好一会儿,刚要开口说话,又被谢景修冷冰冰地一句给堵了回去,“没事就不要杵在这里碍眼,谢府没有你这黄口孺子说话的份,哪里来的滚哪儿去!”
谢慎虽有满腹圣人之道君子之德的大道理,却终究不敢当面和专横的父亲叫板,灰溜溜地败下阵来离开了。
但威武不能屈,想要用威吓迫使他放弃为谢府这些淫乱无耻之事拨乱反正,一景清名,那也是不可能的。
既然父亲冥顽不灵,那他就去找颜凝的长辈来教育她。
谢慎隔日就递名帖拜访了荣亲王,把颜凝已经与谢衡和离的事情告诉了他,并且带着恼怒的荣亲王去谢府直接逮人。
荣亲王来的时候,不幸中之万幸,颜凝正在她的新院子随珠苑而不是公爹的匪石院。
谢景修不在,管家哪里敢拦着永嘉帝跟前的第一红人四王爷,又有大少爷的吩咐,被迫把他带到了随珠苑找到颜凝。
“颜凝!”
“表舅!”
颜凝正在帮着青黛一起剪一株腊梅妆点房间,荣亲王是直接抬腿踹开房门闯进去的,把一股冬日寒风也一起卷进了温暖的房间里,惊得颜凝手里一抖,“咔嚓”一下直接剪断了主杆……
“你还记得有我这个表舅!跟我回去!”
荣亲王虽是颜凝表舅,但只比她年长六岁,如今也不过是弱冠出头的少年,生得眉目如画,鬓若刀裁,远看好似芝兰玉树,走近了更是风流倜傥神采飞扬。
只可惜脾气粗暴性子急躁,明明是个世间少有的美少年,一开口却好似凶神恶煞,一副要把颜凝生吞活剥的可怖模样。
对于这个表舅,颜凝向来最害怕不过,除了永嘉帝,这世上就没人能镇得住他,整一个混世魔王,不是逼着颜凝做这个那个,就是训她凶她吼她骂她,而且并不会像谢景修那样理会她撒娇,所以颜凝看到他比看到公爹还要惊恐。
“我不回去,我好好住在这为什么要回去?”怕归怕,要颜凝走是不可能的,这件事上她坚决不让步。
“你还有脸说!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谢衡那个道貌岸然的小混蛋早就始乱终弃休了你,你现在已经不是谢家的媳妇了,还住在他们这里干什么!
我四爷的外甥女是配不上他们还是怎样?跟我走!明日我就去宫里告上一状,管你什么首辅次辅尚书下书!”
原来表舅还不知道自己和公爹私通的事情,那和离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?
颜凝心念急转,立刻锁定了谢慎,不过现在不是追究是谁出卖自己的时候,她必须得找个理由留下来。
“谢衡没有始乱终弃,我与他都觉得彼此不怎么合得来,一起商量好才和离的。
但爹爹他说了,就算和离了我也是谢家的人,可以一直住这儿的,还给我准备了新院子。总之我不回去。”
颜凝闭着眼睛胡扯,荣亲王还真的信了几分,皱起眉头问道:“谢景修为什么对你那么好?你都不跟他家姓了还给你弄什么院子。
不管他说什么,今儿你一定得跟我回去,人家不要你你还赖在人家家里,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!”
怎么办,颜凝是个牛脾气,她表舅也不遑多让,他认定的事情谁说也没用。
颜凝自认要说服他千难万难,急得想哭,甚至开始慢慢后退,扫视房间,打量哪里可以逃出去躲开表舅直接跑。
“表舅您先别发火,不是我硬赖着不走,是爹爹他让我住这儿的啊。
我已经是嫁出去的姑娘了,住哪儿不都该是自己说了算嘛,怎么就不要脸了呢。”
“什么自己说了算!你吃我的用我的,白养了你十几年,现在翅膀硬了就想飞?
做梦!我让你走你就得走,哪里来那么多废话!你再不跟我走可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荣亲王说着就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根长棍,火着脸一步一步朝颜凝走过来。
颜凝见状不妙,丢下躲在一旁朝她使眼色让她快逃的青黛,一推窗户一个轻跃就窜了出去。
她一逃走,荣亲王转身就提着木棍追了出去。颜凝虽然轻功无敌,十个荣亲王也追不上她。
但她要真的跑没影了,荣亲王就会抓住青黛,也一定会找谢家人去闹。
所以颜凝只是与他保持距离,边躲开他的追打边试图劝他放过自己。
“表舅,您别追了,在别人家打打闹闹的像什么样子。”
“你也知道这是别人家!你这小畜生给我站住!你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!”
“表舅我不想回去,您干嘛一定要抓我回去,我要待在谢府。”
“不想回也得回!被人休了还没羞没臊地赖着不走,平白让人看低了去。你到底什么毛病,为什么死皮赖脸地要留在这?”
“我喜欢谢府。”
“屁!你当我是三岁小孩?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,我就打死你这小王八羔子!”
“表舅别骂了,多难听呀。”
“脸都不要了还怕什么……难听?你给我……站住!不准……不准跑!我……哈……我打死你!”
两人在谢府花园内一路追打,把荣亲王累得气喘吁吁,终于跑不动了,扶着假山弯腰大口喘气。
颜凝站在不远处也停下来苦着一张小脸,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决今天的事。
却听到一心一意要把她从谢府撵出去的谢慎,在看了半天笑话后豁出去孤注一掷,对荣亲王地说道:“她不愿意离开谢府,是因为她恋慕家父,想要和我父亲苟且。”
“什么?”荣亲王呆了呆,直起身体难以置信地望向颜凝,“他说的是真的?你赖在谢家是看上了谢景修这老头子,要和他扒灰?”
被揭了底的颜凝面色发白,既不敢承认也不愿否认,咬着下唇恨恨地瞪了谢慎一眼,“爹爹还没到四十呢,一点也不老。”
荣亲王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,而后睁开眼睛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凶狠地逼视颜凝,卷了卷袖子抄起木棍大吼一声:“不要脸的小畜生,你不用跟我回去了,我今日就在这谢府打死你!”
“额……”
颜凝又哭了,光不肯回王府就已经被表舅荣亲王翻来覆去地骂,现在和公爹的事情也被他知道了,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。
“你打死我好了,打死我也不回去!我就是喜欢爹爹,死也要死在他身边!”
荣亲王没等颜凝说完就举着木棍朝她冲了过去,嘴里还冲着一众随从护卫们叫嚣:“你们通通都是死人啊!还不给本王把颜凝这废物逮住!老子今天不打断她的腿就跟她姓。”
一大群人在谢府花园里上演了一出全武行的大戏,颜凝凭借自己轻功了得,左闪右避翻墙跃树。
荣亲王契而不舍地跟在后面吼骂她,手里棍子挥得虎虎生风,满园子的“小兔崽子小畜生小王八羔子”。
连余姨娘江氏都被惊动了出来围观热闹,谢绥则悄悄地让林善礼赶快派人去内阁把父亲喊回来。
谢慎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,想保全面子赶走颜凝,被荣亲王一闹感觉反而让谢家更丢脸了,心里也开始有点后悔,担心这个暴脾气的王爷会不会迁怒父亲,把这丑事到处宣扬。
一群人你追我赶骂骂咧咧地闹了大半天,除了颜凝所有人都累得快走不动路了,谢阁老也终于在这时候急急赶来,带着侍卫们快步走向颜凝。
“爹爹救我……”颜凝一见到救星来了,立刻不管不顾地飞掠过去,也不计较什么羞臊廉耻了,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公爹怀里,嘤嘤啜泣。
谢景修看到自己的小心肝哭得梨花带雨,自己不在家她被人追打谩骂,这般受欺负受委屈,心中怒不可遏,搂住她轻拍安抚,一边抬眼冷冷扫过荣亲王这以多欺少的阵势。
“四王爷,颜凝之事未能及早告知您,是我谢某人的疏忽。
既然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敝舍,不如移驾正厅,容我将个中原委细禀于王爷知晓。”
荣亲王虽然有皇帝撑腰并不畏惧谢景修,但谢阁老权倾天下,在朝堂上德高望重,清流一派对他马首是瞻,与首辅曹太师一狮一虎,撕咬缠斗许多年,都不是好惹的,连永嘉帝都要给他们面子。
这位位高权重的次辅尚书都放下身段向他认错服软了,也算给足了面子,荣亲王不好再闹,瞪了当众依偎在公爹怀里哭泣的颜凝一眼,把棍子丢给随从,拍拍衣袍一脸火气地点点头,背着双手耀武扬威地跟着谢府的管家去了前厅。
“没事,阿撵别怕,交给我就是了。”谢景修给颜凝擦去泪水柔声问她:“你要一起去么?”
颜凝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连忙摇头,“不要不要,他正在气头上,看到我不是打就是骂,我现在去清辉阁躲起来,等他走了爹爹再来找我。
爹爹您也要小心,我表舅这人和炮仗一样,说话可冲了,但他是皇上的心肝宝贝,爹爹千万不能得罪他。”
“嗯,不用担心,小事一桩而已。你先去吧,等下把他送走了我就去找你。”
谢景修让人护送惊魂未定的颜凝去他书房,自己就这样穿着大红圆领官袍去见了荣亲王。
一到正厅,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寒暄招呼,荣亲王就从客位上站起身,冷着脸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谢阁老,本王听说颜凝与您有私,是也不是?”
面对这样一针见血没半点拐弯抹角的质问,谢景修只是微微一笑,做了个“请坐”的手势,从容走到荣亲王对面坐下,并没有坐主位。
“王爷稍安勿躁,是非曲直今日老夫自会给您一个说法。”
荣亲王轻“哼”一声,看谢阁老姿态摆得不高,也不好意思再咄咄逼人,只得坐下耐心听他要说什么。
等下人上了热茶,谢景修好整以暇地吹沫浅尝之后,便开口入了正题:“四王爷有所不知,谢衡这不肖子有龙阳断袖之好,自大婚之日起,便与渚渊别室而居,令她形单影只独坐空房……
是我谢家负了她,王爷切勿再苛责于她,否则老夫实在是于心不安。”
总算把面子找回来了!
荣亲王听到谢慎告诉他颜凝自作主张和离,还赖在谢府不走,非要人家上门喊他去抓人,真真是丢光了脸,堂堂四王爷何曾坍过这么大的台。
现在谢阁老一席话,做实了他们出了一个断袖的谢家才是过错方,自己也不用跟着颜凝一起受人羞辱了。
荣亲王的暴怒一下子平息了很多,也终于开始有心情听对方接下去的说辞了。
“四王爷问老夫是否与她有私,诚如您所见,老夫非但与她有私,还要娶她为妻,给她做谢府主母,诰命夫人。”
谢景修面带浅笑直视荣亲王,眼神不闪不避,一副“心意已决没得商量”的模样。
这番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宣言把荣亲王听得心下大震,眉头一皱寒声提醒他:“谢阁老,就算颜凝已经和离,她与您也做过翁媳,您娶她那可是有为伦常,要遭全天下耻笑唾骂的。”
“王爷所言极是。”谢景修深深叹了口气,“老夫一世清名,想不到到头来会为了自己名义上的儿媳妇弄得晚节不保,半生功绩一夕之间付之东流。
只是自古美人关难过,多少英雄豪杰冲冠一怒为红颜,老夫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介凡夫俗子而已。只要她想要的,多少骂名我都愿意替她背负。”
“额……”
这还是那个端景板正清高威严的谢次辅吗?
荣亲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会从这位清心寡欲风光霁月的次辅大人嘴里,听到这种好似沉迷女色的昏君一样的“深情告白”,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他糊里糊涂地坐在那里,脑袋里被谢景修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灌输了一通“他对颜凝是如何情深似海,两人之间是如何郎情妾意甘心首疾至死靡它。
总之这一生不论千难万难,也一定要与颜凝鸳俦凤侣连枝共冢,谁也无法拆散他们”的决心誓言,糊里糊涂地起身告辞,糊里糊涂地回了王府,一连花了好几天时间,才把这件事情想明白。
谢景修得知把家中私事抖露出去,喊来荣亲王的是长子谢慎,勃然大怒,立刻让人把他喊到花厅等着,自己换了常服准备去收拾儿子。
江氏一见情况不妙,赶忙去央求谢绥和余姨娘,可是这一次余姨娘已经不敢再出头去碰谢老爷的逆鳞了,而谢绥则觉得大哥把家丑外扬,根本就是咎由自取,推三阻四不怎么想帮他说话。
谢慎自知今日闹得太大,自己无法幸免,一进花厅就先老老实实跪了下来。
坐在上座的谢老爷,看也不看他,先让人上了茶,又吩咐丫鬟:“杏冉,叫上青黛一起去清辉阁陪着颜凝,不要让她到这里来。”
杏冉应声而去,临走还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花厅的门。
陪着丈夫一起过来的江氏一听,这不就是不想让颜凝来劝吗,心里越来越害怕,暗自后悔刚才第一个应该先去找颜凝求救才对。
谢景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,面上有些恹恹的,又带着点不屑,并不正眼看跪着的儿子,而是撇着杯中浮沫淡淡说道:“我以为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,你是没听懂还是怎样?”
谢慎抬起头来,直视父亲,口中却不失恭敬地回答道:“回父亲,父亲的话儿子都听明白了,只是此事于理不合,有违伦常,必将败坏父亲清誉,令列祖列宗蒙羞。儿子实难视而不见,三缄其口。”
“呵呵。”谢景修面露讥嘲,冷笑几声,抬眼看向这个三句不离伦常道德的君子儿子。
“好,你要说理,我就与你说理。我是你父亲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你既为人子,就要有儿子的样子。
孝,天之经,地之义,民之行,文之本,礼之始。你身为人子,非但罔顾自己父亲说的话,还自作聪明横加阻挠干涉,我就问你,你可有孝?”
谢衡一听果然父亲要拿孝道来压自己,可父母有过,子女就该劝谏使改之,装糊涂才是不对的,都说大义灭亲。
虽然父亲犯的错还没到要让他大义灭亲的地步,但阻止父亲泥足深陷难道不应该吗?
他准备了一肚子话,谢景修却没给他机会开口,在他跃跃欲试的眼神中冷漠地继续说道:“父母所欲为者,我继述之;父母所重念者,我亲厚之。
颜凝是我许下誓约之人,你可有亲厚她?她将来就是你的母亲,你可有尊重她?
你弟弟好龙阳,娶妻而不善待,以一己之私,毁了人家一个姑娘家后半生的清名,谢家负她良多,我尚未来得及偿还,你却指着鼻子辱骂于她,还去喊来她的家人添油加醋地污蔑她,弄得家里鸡飞狗跳贻笑大方。你如此颠倒黑白阴险狡诈,我就问你,你可有义?”
啊这,父亲说的确实是事实,若说谁负了谁,那肯定是谢家负了颜凝,弟弟和父亲都对不起她,自己也的确不该把这事全部归责于她一个妇人,把荣亲王喊来后会这般大动干戈地打骂她,更是自己没想到的。
谢慎闭上了想要张开的嘴,老头子的话他无法反驳。
谢景修看见长子垂下的眼眸,心下冷笑一声,手指轻扣案几已然生出些不耐。
“颜凝是皇亲,皇上将视作掌上明珠,疼爱非常,把她嫁入谢府,便是皇上对我谢氏一族的看重。
天恩浩荡,皇上既欣赏我,我自要慎重,不能有负皇上所托,岂可令她爱而不得,肝肠寸断,无辜遭弃?你羞辱她驱赶她,有负圣恩,我问你,你可有忠?”
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,谢慎开始心慌了。他虽一腔正义,可颜凝的身份摆在那里,同一件事,“不惧皇权”是骨气,“有负圣恩”就是不忠。
嫁进谢府的女儿,哪怕误入歧途,谢家也有推不掉的责任,是他们没有善待她,是他们没有看好她,是他们辜负了皇上信任。
“她幼时遭家变,成曙后星孤,尝尽世间冷暖。谢衡负她,她不曾有一句怨言;
我屡次伤她,她亦无忿恨;你斥责她,她反倒帮你说话,她看似任性妄为,实则沅芷澧兰,蕙心纨质。
如此一个弱质女子,与你无冤无仇,你却步步紧逼,我问你,你可有仁?”
听到这里,这下谢慎最大的优点都被父亲给抹杀了,他从小就被赞仁厚。
可是他对颜凝并没有仁厚,他把她当秽乱家风的罪魁祸首,他对她的所作所为,过分刻薄了。
他的脸色不复最初刚毅,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,目光中尽是纠结和怀疑。
谢景修慢条斯理长篇大论,把一个翰林儿子怼得哑口无言,明明是父亲扒灰不对,怎么他句句有理,自己反倒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?
谢慎脑子里一团乱麻,找不出父亲话里破绽,竟然真的开始怀疑自己。
耐着性子一口气说了老半天,谢阁老口干舌燥,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润润嗓子,而后一脸漠然地讥刺长子:“不忠不义不仁不孝,我谢景修教子无方,不配做你的父亲。
你要是不服气,随时都可以带着你的妻子滚出谢府,也省的你费神在背后暗箭伤人。
我在朝堂上要对付曹党,回来还得提防儿子,何苦来哉,谢大人,你说是不是?”
这话就是不认他这儿子了,谢慎听得冷汗涔涔而下。
谢阁老今日与那天杖打谢衡时的暴怒完全不同,从头到尾心平静气,说话不疾不徐,只是口气冷淡至极,讥嘲不屑之余,更有一种已经彻底失望,懒得再和谢慎计较的倦怠。
这可比家法棍子可怕多了,谢慎从小就把这位优秀的父亲敬若神明。
因此才更加无法接受他为了一个女人不要名声的事实。
然而现在他自诩正义的所为,在父亲眼里是暗箭伤人,阴险狡诈。
甚至还说要提防他,这远远比杖打他更令他痛苦害怕。
“父亲,今日的事,是我顾虑不周,可我并未想过要暗箭伤人。
我只是觉得颜凝在谢家名不正言不顺,对她对父亲都不好。是我自作聪明刚愎自用,求父亲责罚!”
谢景修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神色惊慌满头冷汗的儿子,叹了口气,不冷不热地说道:“我与她虽为翁媳,但从头到尾,她与衡儿都清清白白,并无夫妻之实。
她少女情窦初开,痴恋于我,我亦视她为命定之人,哪怕余生身败名裂,受尽世人耻笑唾骂,我也会与她共挽鹿车,矢志不渝,今生今世生死相依。”
最后丢下一句:“你是品性高洁德行无亏的正人君子,我一个与儿媳私通的无耻之徒,哪里有资格罚你。”
说完站起身来,拍了拍衣袍,面无表情地看了江氏一眼,不再理会跪着的儿子,转身离开了花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