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华左手拈着一根烟,坐在书桌前,盯着眼前的电话机。
她的右手边放了一个威士忌酒杯,里面的冰块早化光了,桌面上沿着杯底凝了一圈水滴。
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点了点,烟灰缸里早堆满了烟头。
监视的人发现萧岚被绑走的同时,她随身用品的追踪器也跟着断讯。
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仍追寻不到讯号,空坐的时间越久,烦躁的情绪就越累积。
当然,即使她的情绪不是那么焦躁,也不表示就能在莫言开口前,就先察觉他的存在………
“晚安”
穆华也来不及去想来人是谁,第一个反应是想去压右手的暗格。
“有人在你背后的时候才想掏枪,是无济于事的。再说,四管掌心雷这种壮胆枪,还是别掏出来逗我开心吧。”
“是你啊……”穆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“那么,军火专家,你觉得怎样才高明?”
“我会建议你装个无声警铃,按了等人来救”莫言慢条斯理的继续说道:“不过也得警卫那端还有人能反应才行。”
“谢谢你的专业建议啊,我会改进的。”
“应该的,我们都不是干正当营生的,不小心点,会丢性命的。”
“你来干嘛?”“如果要找人陪睡,打专线来就成了”穆华转过身来,嫣然一笑:“还是……你想找我陪你啊?”
“我是来道歉的。”莫言慢条斯理的回答道。
“道歉?”
“喔,我刚刚把萧岚借去玩了一阵子”“没先跟你说一声,有点不好意思。”
“原来……”
“咱们的规则可没说,我不能主动去找她聊天吧?”
“那么……你把我们打赌的内容都告诉她了?”
莫言顺手从穆华桌上的烟盒里捡了一支烟点上,一边说道:“如果这样的话,不就不好玩了吗?”
“我是把她吊了一阵子,想看看她跟你”配合“的程度如何?”
“那你应该知道她还蒙在鼓里吧?”
“看起来是如此,所以我又何必对她透露什么呢?”莫言吐了个烟圈出来:“我先跟你说一声,免得你还要去花功夫拷问她。”
“听起来你还对她满爱惜的吗?”
“该怎么说呢,庄家是你当,我切一切牌不过份吧?”莫言把那支烟给捻熄了:“女人抽的玩意,还是淡了点。”
这时电话响了,穆华按下了扬声器,惠子的声音传了进来:“老板,追踪单位刚回报,萧岚的讯号又在他家附近出现了,我们的人看到她被蒙着脸,从一台小面包车里给推出来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要找人把她弄来盘问吗?”
穆华没好气的说道:“不用了,照正常程序监视就好。”她切断了电话,瞪了莫言一眼“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,免了我一场虚惊啊。”
莫言微微一笑“不客气,应该的。”
“那么,我就不留下来喝茶啰”他一边说话一边面对着穆华缓缓往后退,在桌灯的光圈外缓缓的隐没。
过了好一阵子,穆华才起身走到了房门口,莫言早没了踪影,只剩下保镖兀自昏迷不醒。
穆华回到了房间,按下了发话器:“惠子,现在过来”“我要跟你讨论一下,关于燕子的处理步骤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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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
渡轮靠上码头的时候传来了一阵震动,乘客鱼贯的下了船,纪明璟却坐着没动,今天她在同样的位子上,已经坐了一个下午,来来回回几十趟都有了,只是看着维多利亚港的海水发楞。
早上开完视讯会后,她还没办法从冲击中恢复过来,她的顶头上司质疑,在长时期的捕风捉影而无所获后,对“哥萨克人”的追捕,是否还应该继续下去?
上级单位的主要质疑点在于,纪明璟指称由“哥萨克人”所犯下的多起案子,包括军火运销组织以及牵涉到该组织的武装冲突行动,这中间虽然有关连性,但仍不足以证明该组织,以及该组织的核心神秘人物“哥萨克人”是存在的。
在有限的资源分配下,哥萨克人一案若没能提出具体的事证,可能必须先“搁置”。
然而纪明璟清楚的很,官僚机构的“搁置”一词不代表该档案会被放到办公桌上的“待办”文件夹里,而是资源回收桶,自己花了好几年追查的努力,将会冷冻三十年后,因资料已不具机密性质而进了碎纸机,也许那时候已经改用高能粒子炮来销毁文件了。
纪明璟觉得堵在胸口吐不出来的情绪,并不只是悲哀或无力感,更多的是愤怒与不甘心。
如果就这样停手,放哥萨克人去逍遥,也许唯一能指望的,就是他哪天遭了报应,被其它人火并掉了。
就算过了很多年没看到哥萨克人犯案,也不能确认他是死了,还是只是赚饱退休了?
与其说是输与赢的问题,不如说她无法接受这种不战而败的判决。
渡轮的马达声又开始响起,天星小轮慢慢的滑动着,往对岸的香港岛驶去,太阳逐渐往外海沉落,中信大楼、会展中心、解放军总部大楼等等的灯光都逐渐亮起,黑夜开始笼罩着整个香港,海潮拍打船身的声响大了起来,夜间的风益发凛冽刺人。
纪明璟拢了拢大衣的领口,下了决心,她下了船,找了具公用电话,从PDA叫出了一个电话号码,深吸了一口气,照着上头的数字逐一的按下……。
EC155海豚直升机强烈的下削气流,吹在干裂的土地上,卷起黄色的飞尘。
细碎的砂石打的纪明璟脸面发疼。
她压住自己在风中狂乱飘扬的短发,摇摇晃晃的上了直升机,驾驶员随即拉高,一个回旋后,往海面的一艘游艇飞去。
深着雪白制服的女侍,领着纪明璟穿过长长的甬道,由停机坪走上艇首。
穿着白色夏布长裤及便鞋,以及大花巴拿马衫的法哈德,正在享用他早餐后的第一支香烟。
他示意纪明璟在其中一张躺椅上坐下,侍者送上咖啡后便退下,在场就剩下他们两人和保镖哈提卜。
纪明璟也没开口,等着法哈德把烟抽完,过了一阵子,法哈德把烟蒂随手往舷外一弹,开了口:
“要咖啡吗?纪探员?”
“你这样是在残害海洋生物”
“我是在跟他们分享好东西”他举起了咖啡壶摇了摇,再次用眼神探询。
“来一杯吧,有牛奶可加吗?”
“那岂不是把我的好咖啡豆给糟蹋了?”
“客随主便吧,是不是喝完了还可以帮我算个命啊?”
法哈德微微一笑,倒了两小杯咖啡,拿起其中一杯啜饮着:“那是娘们在干的事情。”
“再说,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人才需要占卜。”
“顺便问问,纪探员,你对我的新游艇感觉如何?”
纪明璟知道对方意示闲暇的在吊她胃口,所以也不急着进入正题:“真不错,PalmerJohnson打造的最新、最大的款式PJWORLD,全长82公尺,难怪打直升机坪走到船头要那么久”她喝了口咖啡,微微皱了一下眉头,阿拉伯咖啡的煮法,实在浓烈到让她有点难以消受:“内装豪华的很,劳斯莱斯引擎跑起来一定带劲的很吧?有钱人的玩具就是不同。”
“你要的话,我可以保留一个房间给你,欢迎你随时来。”“前一阵子开这玩意去钓马哈鱼是还满来劲的。”
“省省吧,法哈德”纪明璟冷冷的说道:“你的女奴房够多间了,不差我一间吧?”
“你对我的误会可大了,纪探员”法哈德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:“我对女人向来是很尊重的。”
“法哈德,闲聊就两免了”“你我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角色,只要你游艇上没装防空飞弹或鱼雷,现阶段我不打算插手你的业务范围”纪明璟把一个光盘盒放在桌:“我们的目标目前是一致的,所以在确定”哥萨克人“的身份以前,我可以保证不会从背后捅你一刀。”
法哈德把那片光盘拿起来,却不打开:“你手上有的数据一片光盘就烧完啦?这个份量可怜了点吧?”
“怎么?你打算坐地起价吗?”
“开个玩笑吗,别那么紧绷啊,纪探员,这毕竟是个开始。你我各自的信息管道,是可以互补的”法哈德招了招手,保镖哈提卜也掏出了一个小光盘片放在桌上。
“当作是个见面礼吧”“伯父(哈立德)死了之后,我”拜访“了这宗死亡交易里每个现存的知情者,拼凑了一些信息出来。”
“哥萨克人很机警,几乎没留下什么可以指认他的纪录,不过,他跟我伯父面谈前,为了表示诚意,有一通没有变声过的电话录音留了下来。”
“就是这个?”
“我找人作声音分析,大概可以推断出几点:男性,应该是蒙古人种,年纪在40到45之间,阿拉伯文程度很高,发音非常标准,但是还是有轻微尾音,母语有可能是斯拉夫语系,所以……”法哈德卖了个关子。
“以哥萨克人的行事风格来说,不太可能是语文学者专家”纪明璟若无其事的接话道:“会精研非母语冷僻语言的,除了学术机构,还有特务机关……”
“前苏联或华约体系的军人或情报员?”
“这是一个点,我想你可以往这方向查。”
“我会把数据,再给我们自己的分析师听听。”
“这不就是个好的开始吗?纪探员”法哈德作了个手势,哈提卜递给纪明璟一张写着数字的小卡片。
“这是我的保密专线和信箱,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络”
“就这样吧”纪明璟搁下了咖啡杯,起身把那片小光盘塞进自己夹克的口袋里“麻烦你的驾驶员再送我一趟了。”
“不多参观一下?今天中午有新鲜的海鲈可吃”法哈德抓一抓头“如果想晒日光浴的话,我找人带你去挑比基尼。”
他不理会纪明璟彷佛要燃烧的目光,继续自顾自的说“不过如果要猛男抹护肤油的话,我这女人比较多,所以,我是不介意帮你服务的。”
纪明璟冷冷的回答:“法哈德,我们是合作没错,不代表需要愉快。你们阿拉伯有个谚语,喜欢跟狗睡一起的人,迟早满身都是虱子”
“怎么我没听过呢?”法哈德摸了摸鼻子“所以你的意思是?”
“我不喜欢狗虱,所以不打算跟你太亲近。”
法哈德打了个哈哈,按了叫人铃,白色制服的女侍再次出现。他没说话,挥了挥手,女侍微微向纪明璟鞠躬,纪明璟头也不回的跟着女侍走了。
法哈德看着纪明璟迈开修长的双腿走远的时候,臀部以一种优美的弧线缓缓的摆动着,忍不住自言自语:“虽然不是处女了,不过等摆平了哥萨克人,倒是可以破例干一干这个婊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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俄罗斯,圣彼得堡
今年冬天比较暖和,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。
不过聂瓦河的河冰仍旧冻结的很结实,小孩子们和手拉着手的恋人们,顶着天空仍飘动着的细碎雪花,在结冰的河面上滑行嬉闹着。
裹着厚重冬衣的老者撑着一根登山手杖,在雪地上缓缓的走着,吃力的走到渡船码头边的狮身人面像旁。
虽然早已没有船只在此处停靠了,不过码头短短的石制阶梯,正好让人们走到冰面上。
他在其中的一个阶梯上坐下来,顺手把沾黏在他花白短髭上的雪屑抹掉,掏出了一个黑色皮革包覆的小酒壶,扭开来啜饮了一口。
这一小瓶的伏特加他打算要喝一个下午,所以只是沾了沾唇。
老者把那个小酒壶拿在手上抚摩着,黑皮上原来镶着一颗红星,红漆早已磨光,露出钢片的颜色。
另一面上镶着铁锤与镰刀的字样也被磨的发光,黑皮上隐约烙着1960的字样。
他沈思了一会,把那小酒瓶塞回了怀里,在伏特加带来的暖意中打起了盹来。
当莫言在他背后伫足时,老人就醒来了,不过却没转过头来。莫言把台阶上的积雪拍了一拍,坐在老人身侧:
“伊夏(俄文伊凡的昵称),你还是灵敏的很啊。”
老人并没有侧过头去看,彷佛自言自语的说:“我的知觉早衰退了,只是总是睡的浅罢了”他又拿出酒壶喝了一小口,习惯性的抚摸着酒瓶。
他把酒瓶凑近了眼前,一字字念着1960字样下的那小排字:“伊凡。瓦西里耶夫。希德连科少尉,于伏龙芝学院毕业纪念。好久没有人叫我的本名了”
“知道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,只是会来看你的不多罢了,……老师”
“那么,赛吉,你又为何而来呢?”
“我听说你病了,很严重”
瓦西里耶夫苦笑了一下:“我不会为此伤神的,赛吉。当我选择成为幽灵的同时,就已经有了飘移的觉悟了。现在我这个衰颓的灵魂,只是寄宿在这个残破的躯体上等着消散而已”“……我不担心死亡”
“说实在的,伊夏,只要你想要的话,可以过的舒服点。起码塔莎跟你住一起的时候,会好过点。”
瓦西里耶夫只是笑笑没有答话,过了一阵子,彷佛梦话般的低语道:“1960年,我毕业后就被派到列宁格勒军区了,对我这种在高加索山区长大的孩子来说,看到波罗地海,让我很愉快,又很激动”“真好的年代,那时候我从陆军总部下班就会去邮电局找我的安娜,我们可以一起坐到半夜,只为了看开桥……”
“伊夏,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”莫言淡淡的说道:“当时你相信苏联会解放全世界……,我嘛,打开头就没相信过”“或许有信仰的年代,还是比较美好的吧?”
老人迷蒙的眼神又再次转为锐利:“赛吉,我自己也想过,为什么会选择你接班,或许就是因为你没有信仰吧?不为谁而活的人才是最强的。”
他举瓶本来又想尝上一口,想了想又放下了。
莫言微微一笑,掏出了一整瓶的首都牌伏特加递给他。
瓦西里耶夫高兴的眨了眨眼,喝了一大口:“我为苏联贡献了一生,对苏联的信仰已经渗入我的血液了。所以,苏联瓦解的时候,部分的我在当时就已经死了,其它的部分,只是在这个没有梦想的世界等待枯萎而已。”
“伊夏,我是认真的,即使没有梦想,你还有回忆,为了塔莎,你应该振作点的。”
莫言拍了拍他的肩膀,把一支小钥匙塞在他的手上,站起身来“我走了,……”
瓦西里耶夫没转过头,不过声音大了点:“赛吉,什么东西让你变软弱了?”
莫言耸了耸肩:“人不是完美的,我的老师,即使是你认真教过我的东西,有些在你自己身上也行不通,不是吗?”
瓦西里耶夫自顾自的笑了“……赛吉,你还是常常作恶梦吗?”
“偶尔吧。”
瓦西里耶夫站起了身,转过来凝视着莫言的脸,过了许久,他低声说道:“我很抱歉”
莫言拍拍他的脸颊,然后拥抱了瓦西里耶夫:“我没怪过你,成为幽灵是我们自己的选择,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选择,而变成是我的选择了”“永别了,伊夏”
他拍了拍对方的背,转过身,用轻快的脚步走远了。
也才不久后,一个十六七岁的金发少女从街的另一端走到了瓦西里耶夫身边,抱住了他,亲了亲他的脸颊:“爷爷,刚刚那是你的朋友吗?”
“你看错啦,塔莎”瓦西里耶夫叹了一口长气:“那个……只是我遗忘在过往的影子而已……”